植一抹新綠

【歲月】

植一抹新綠

■ 子安

晨起推窗，三月的風裹著薄霜撲進領口，遠處工地上的塔吊卻早已開始轉動。母親在灶臺前熬白粥，咕嘟咕嘟的聲響里忽然飄來一句：“今早菜場見著賣桂花苗的，根須裹著去年的黃泥。”我握著玻璃杯的手頓了頓，杯底沉淀的枸杞便隨著心跳輕輕晃蕩起來。

這是祖父走后的第三年。

記憶里的初春總與鐵鍬聲重疊。祖父愛穿靛藍勞動布外套，褲管卷到小腿肚，軍用膠鞋底沾滿紅褐色的泥。他常說種樹要“三埋兩踩一提苗”，說這話時眼角的皺紋會聚成濕潤的河床。十歲那年栽的香樟如今已能蔭蔽半條巷子，樹皮上還留著我的刻痕——歪歪扭扭的“2008”像群迷途的螞蟻。

我最終買下了那株金桂。賣苗的老漢用草繩將根團捆成襁褓狀，說這是城南拆遷區(qū)移來的，原先長在某戶人家的天井。裹著青苔的土塊簌簌掉落時，我恍惚看見細白的花粒正從時光裂縫里滲出來。

選在舊紡織廠遺址栽樹。水泥裂縫里鉆出幾莖蒲公英，去年遺落的廣告單在風里翻飛，半幅“學區(qū)房”字樣時隱時現(xiàn)。鐵鍬楔入混凝土的瞬間，虎口震得發(fā)麻，卻意外掘出了銹蝕的紡錘。二十年前的紡織女工或許曾在午休時倚著窗欞，看梧桐絮落在靛藍工裝領口。

樹坑要挖八十公分深，這是祖父教的。往下第三鍬時，濕潤的土腥味突然漫上來，蚯蚓蜷曲的身體像串未及說完的省略號。隔壁陳阿婆挎著竹籃經過，籃里裝著給拆遷辦準備的房產證復印件。“種這里活不長喲?！彼辶硕逍∧_，銀鐲子碰出清冷的響聲，“下月推土機就來啦。”

我還是將桂樹扶正了。根系觸到深層土壤時，整株樹苗忽然顫抖起來，細枝上的芽苞在陽光下泛著鵝黃。遠處傳來幼兒園校車的喇叭聲，穿粉色罩衣的孩子們趴在車窗上，手指在玻璃呵氣處畫小樹。

暮色四合時落了場太陽雨。我撐著祖父的舊黑傘守在苗邊，看雨珠順著傘骨匯成溪流。傘柄處磨損的“安全生產”字樣硌著掌心，恍惚又見祖父在暴雨夜給新栽的廣玉蘭支木架，塑料布在風里撲簌作響。那樹后來被臺風刮斷半截枝丫，卻在斷口處萌出更濃的綠。

桂樹抽新葉那日，拆遷隊在樹干上噴了紅漆。我用砂紙打磨數(shù)字時，發(fā)現(xiàn)樹皮沁出琥珀色的汁液，像凝固的晨光。葉脈間悄悄鼓起米粒大的花苞，某個早起的環(huán)衛(wèi)工說，曾在掃街時聞到極淡的甜香，像誰家掀開了陳年的酒甕。

梅雨季時下了幾場暴雨，老廠房地基下陷形成水潭。桂樹泡在渾水里三天，葉片覆滿泥漿。我踩著磚塊往坑里填碎石，卻挖出半截青花瓷碗底，釉面游著兩尾墨色鯉魚。積水退去后，樹根處竟冒出幾簇木耳，濕漉漉的如大地新生的耳廓。

白露那天，枝頭突然炸開第一簇金蕊?；ㄏ闶浅靡?jié)搧淼?，先是染透了晾在陽臺的藍印花布，接著漫過王師傅修理鋪的舊輪胎，最終停在李會計的算盤珠上。晨起買豆?jié){的人們駐足樹下，說這香氣讓他們想起鄉(xiāng)下老屋的八仙桌，想起母親藏在樟木箱底的嫁衣。

寒露前夜，拆遷通告換成了帶公章的正式文件。我在樹周圍砌了圈鵝卵石，撿來的碎紅磚拼成歪斜的“留”字。收舊書的老張頭塞給我本《本草綱目》，翻開見“木樨”條目旁有鉛筆字：“此樹宜月下賞，其香可入夢?！?/p>

終究沒能留住那片地。推土機碾過的前夜，十幾個老街坊舉著手電來移樹。陳阿婆捧著搪瓷盆盛來灶心土，王師傅用三輪車運工具，李會計的算盤珠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。我們圍著桂樹挖出直徑兩米的土球，根系間纏繞著去年冬天的雪痕。

樹最終栽在了新建的小學操場邊。孩子們用蠟筆在樹牌上畫滿星星，有個扎羊角辮的女孩悄悄系了串千紙鶴。深秋的晨讀聲里，桂香與“離離原上草”的誦讀聲糅在一起，沾在教室玻璃的霜花上。

昨夜夢見祖父。他仍穿著靛藍外套，手指拂過香樟樹痂痕累累的樹干。他的聲音混著沙沙葉響，“夠每片新芽抿一口了?！毙褋頃r發(fā)現(xiàn)枕畔落著朵金桂，露水未晞，映著窗外將醒未醒的天光。

此刻站在新栽的紫藤架下，看春風卷起施工綠網的邊角。遠處打樁機的聲音忽然變得輕柔，像誰在輕輕叩著大地的門環(huán)。褲腳沾著的泥還是城南舊土的顏色，掌心水泡結的痂正在脫落，新生的皮膚泛著淡淡的粉，如同所有即將蘇醒的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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